字字是人间 ——《聊斋志异》读后感
2023-11-19 来源: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作者:刘静怡 责编:新闻记者部 浏览:10

  “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千古传说出妙笔,神鬼怪谈浩如经。


  两百年前,一座亭,一碗茶,一支神笔,一段佳话——道是有个叫蒲松龄的怪人在与鬼神笑谈,作奇崛之文章。


  鲁迅先生曾言——“清蒲松龄作《聊斋志异》,亦颇学唐人传奇文字,而立意则近于六朝之志怪,其时鲜见古书,故读者诧为新颖,盛行于时,至今不绝。”此论铮铮,竟令我翻开《聊斋志异》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


  第一次听聊斋是在戏台上,咿咿呀呀的折子戏把人鬼情未了唱得肝肠寸断,也唱得荡气回肠。那一曲惊艳时光,至今哼出仍能依稀记得台上的风光,台下的怅茫……


  然而聊斋却不单是儿女情长。郭沫若是这样评价它的:“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古代文学宁是如何繁盛灿烂,却是无一个敢作鬼狐志怪以刺世道贪婪,蒲松龄算是破了个先例——他为什么放着朝堂庙宇不写,放着王侯将相不写,放着江湖奇谈不写,放着历史文化不写,放着民间艺术不写,放着“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不写……总而言之,放着好好的人不写,偏偏去写那虚无缥缈,无迹可寻的妖魔鬼怪呢?


  这就是聊斋的有趣之处了——整整七十多万字的一本《聊斋志异》,看似每一字都在写“神,鬼,妖,怪”,其实是无一字不在写“人,情,世,态”。有道是——“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蒲松龄便是那个“无事人”。他生在书香世家,自幼聪颖,然屡试不第,后遂以教书为业,却并没有终此一生。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变成清末的一个“鬼狐居士”的,又是怎么创造出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的。世人只知道,他自幼对鬼神事兴致浓厚,全然不理“子不语怪力乱神”的一套;当时的人怕也只记得某一天突然发现家门口多了个卖茶的棚,那卖茶翁不收茶钱只要故事……


  《聊斋志异》有个俗名儿,唤作《鬼狐传》,这是人人皆知的。在封建统治趋于瓦解,科举制度步步僵化的“末代王朝”,花妖狐媚与穷酸书生的爱情会有人关注吗?换句话说——浪漫主义的志怪奇谈会被世人称道吗?岁月已经证明了——无论是隽永奇崛的《山海经》,还是这本藏匿着人间大悲欢大离合的《鬼狐传》,都是神话文学中不可蒙尘的明珠,永远璀璨,永远夺目。


  从聂小倩与宁采臣的人鬼情深,正气浩然;读到辛十四娘的苍生为首己为末;再读到子楚和阿宝的重情重义,读到席方平的善德感天……鲁迅先生评价《聊斋》:“描写委屈,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若是细细品过这部奇书,便能得知此言的妙处。


  犹记得书中提及:“在人世间,能将最大的不幸变成幸运的人,就是真正的健康人,真正的幸运者!”——多么婉转又多么动人的态度!“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可是比神明更慈悲、更纯净的,也可以是人心——正因如此,在黑暗的压抑的麻木的封建社会晚期,在女子被三从四德枷锁禁锢着的男权社会,在阶级性、阶层性凸显的,人如草芥的时代,蒲松龄笔下有妙龄栩栩,天真烂漫的少女;有情深义重,舍命相陪的狐鬼;有浩气长存,舍生取义的仁人志子;有跨越生死、种族的相恋;有战胜岁月、轮回的想念……


  四百年前,一个老人须发皆白,孤坐在窗前,他从日升坐到了月光倾泻而下的银辉渡上了他的布衣。他只这么坐着,也不言语,也不走动,婆娑树影落入他有些浑浊的眼中,千年一粟,沧海一梦。在这窗外,好像有无数闪着绿荧的眼睛,鬼怪齐喑,老人翻着手中泛黄的书册,湮灭的岁月深处传出万鬼同哭的声音。老人依窗危坐,驾鹤仙去了,葬下了他的留念和这个并不留念他的王朝。


  有光的地方,必有阴影。从“宫中尚促织之戏”时,一朵阴恻恻的灰云便压了下来,与那个时代如影随形。可那时的朝堂与民间都酣睡着,匍匐着,谁也不知道灰云已经压顶,谁也看不见披着人皮的魑魅游曳在人间——一个人看见了,一个名落孙山的、顾影自怜的人看见了。命运不叫他官运亨通,不叫他与那群喜促织之戏的人共事庙堂,亦不叫他荣华富贵地沉落。他于是“数卷残书,半窗寒烛,冷落荒斋里。”他做了墅师,离了名利,观了人世;他作了《聊斋》,开了天眼,自此不看人心,只因人心叵测,更深露重时,他只与书卷烛火,狐鬼花妖相伴相慰。


  依我看,“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虽说的是《红楼》,待看蒲松龄的一生,如何配不得这十个字?世人云云谁痴,《聊斋》最痴,却也最是清醒。透过《聊斋》画皮的面容,透过神秘的狐鬼夜哭,透过南柯一梦的幻象,是镜花水月还是转身后的寻常人家,不过蒲松龄笔下的一顿,再提笔,他的浑浊的,但清明的眼中,是否已换了人间?


  再次捧起《聊斋志异》,一股奇异的感觉流满全身,仿佛神明赐给我一双阴阳眼,让我隔着四百年尘缘的起落,看到了魑魅魍魉,望穿那众生百态。不知那位窗前危坐的柳泉居士、聊斋先生,是否窥得了数百年后的清平世,才西去得那么从容。六朝人志怪,是“明神道之不诬”;唐人写异,是“假幻设以自见”;独独聊斋先生脱了“明神道”的观念,仿佛真正窥见那个世界。他所志异,句句是警世;他所针砭,字字是人间。合上《聊斋》,我已不能不肃然起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