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山东南部的一个偏远的山村。父亲是一位传统的农民,一个骄傲的农民——他常说:“你是农民的儿子,可我想做伟人的爹……”,“你去讨个有出息的儿子吧。”我不屑地回答。
打记事起,父亲几乎从未抱过我们,我和姐姐都不喜欢他身上的烟味和泥臭。父亲每天扛着朝阳上山,披着晚霞回家,哼着令人不解的曲儿……平凡的父亲每天倔强地重复着如是的人生。灯光下,父亲额上的梯田里,却埋着好多故事……
1993年秋天,凛冽的寒风过早地吹来。母亲患了一场重病,在医院里昏迷了七天八夜,父亲一个人守在医院,眼睛没合一下。一个两眼不识斗子的农民除了恐惧和心急如焚我想不出他彼时的心情。母亲苏醒了,可是医生却告诉他:“回家准备后事吧……”晴天霹雳几乎震碎了父亲所有的希望,他硬是央求着医生才把他们留下。他说:“只要活一天,就不会放弃。”当时外婆劝他放弃给母亲治病,留些钱把孩子养大。他只是坐在石阶上,抽着旱烟,什么都没说。地上的土湿了一片。
父亲每天东奔西走,不知磨烂了几双布鞋,借遍了所有亲戚,变卖了所有家当,以至于后来我对“穷徒四壁”的理解是那么的刻骨铭心。不知道是父亲的执着感动了上苍还是爱神眷顾我们这走投无路的一家,春风奇迹般地吹融了冰冷的寒冬,母亲从死神的手中回到我们身边!一个家,两万多元的债,三间漏雨的瓦房,四个碗,四双筷子,1994年,我们只有这些。
姐姐十岁了,该上学了,学费成了一顶戴不起的愁帽。亲戚邻居们都说女孩上学无用,可是父亲历来都是公平的,一个苹果都会分成两半给我们。他没做声,自己背着筐上山了,傍晚背回一筐草药。大概十多天的样子,刨了十多捆软芝草药。一大早就去了集上,天黑回来,饭没吃,拿着卖得的七十多块钱,骄傲地对我们宣布,明天送姐姐去上学。可是上学叫什么名字呢?“……”父亲兴奋地说,其实,他早就起好了,只是……那天晚上,他好开心,就像一个天亮就可以去上学的孩子。
两年后,我也到了上学的年龄,他狠了狠心,把他心爱的那只小羊卖了,作为我的第一笔学费。父亲考虑了好久,给我起了一个名字叫房增耀。他说房子要增加光辉,你要光宗耀祖!本来“增辉”也蛮好,后来觉得房子跟“灰”犯冲,就改为耀了。看着我迷信的父亲,真是哭笑不得。
除了种地之外,父亲还有一手漂亮的石匠手艺,农闲时在外给人家盖房子。每天晚上回家,烟,是他最亲的伙伴。同学的爸爸或是帮忙辅导一下功课或是督促学习,而父亲对我们的学习几乎漠不关心。只是偶尔叮嘱句:“好好学习!”他爱抽烟,都是用烟土自己卷,很奇怪的是他从不用我们的任何一张纸来卷烟,至今我学前班的课本还完好无损。他常对我们说:“再穷也不能卖书!”
小时候我和姐姐都还算争气,可是中考时候姐姐退学了,因为家里交不起学费。如果我们继续上学,很可能最后都要辍学。所以,姐姐为我做出了让步,20岁就出去打工了。父亲什么都没说,可是他的心我看得懂。后来姐姐出嫁了,远嫁滨海。以往的中秋,我们一家四口人挤在那间破烂的小瓦房里庆祝节日。可是那年中秋夜,父亲一个人提着一瓶白酒坐在月光下,对着遥远的月亮长吁:“不回来喽……不回来了吧……”一口闷酒入愁肠,我分明看见皎洁的月色里,剔透的露珠,好重。
也许我只有更加努力学习才能给他更多一点慰藉吧。高考前夕,一贯不关心我学习的父亲偷偷来到学校,给班主任送了一包核桃,两包香烟。班主任把我叫到了办公室,而我却毫不知情。出来后,我对父亲说:“爸,咱不需要弄这个,你儿子肯定能考上好大学!你自己都舍不得吃这些果子,还老抽卷烟……”,“咱自己吃啥无所谓,我怕亏了你。”唉,我的憨父亲!
今年年初,天寒地冻,父亲就迫不及待地去安徽打工了。我知道,如果找不着活干,他又得和以前一样,露宿村头,住柴草垛。临行前,他兴奋地收拾着行李,看他忙活的样子,好像去享福一样,我的心,一阵酸。
母亲节那天,父亲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让我平时多往家里给母亲打个电话。他还偷偷地告诉我说,脚被石头砸伤了,却一再叮嘱我不让告诉母亲。然后,他又兴致勃勃地扯了一番,说他现在又见了好多种新式的房子,等挣来了钱,给我盖一座村上最气派的房子!我的父亲啊,您忙活了大半辈子,自己却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住过。我应着,眼泪再也不能自已。
您的爱,没有一丝华丽,却低调地那么深刻。不说爱,却把爱刻在了皱纹里;不怕累,负担早已扛在肩上;不言情,泪光却闪烁着您的内心。您是一个倔强的农民,而农民的儿子更骄傲,因为他有一个这样的好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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