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人生-黄永玉
2010-10-16 来源:新浪博客 作者:李辉 责编: 浏览:13

  1948年,上海的亮相与批判。

  作为一名艺术家,黄永玉最初引人注目的亮相,是在抗战胜利后的上海。黄永玉一九四七年年初走进上海。此时,他还不到二十三岁,未来将翻开崭新一页。

  黄永玉开始学习木刻,是在抗战爆发后就读于厦门集美学校之时。八年过去,那个走出湘西凤凰山区到南方沿海一带漂泊的少年,俨然已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中的新锐青年,其艺术风格颇受一些木刻前辈的青睐,并于一九四七年进入中国木刻协会担任常务理事。

  最初的亮相堪称精彩。然而,令人吃惊的是,来自左翼文艺界的批判,伴随着对沈从文的猛烈讨伐,也在一九四八年朝着年轻的黄永玉袭来。

   一九九八年,钱锺书先生逝世,黄永玉先生在香港写出怀念文章《北向之痛》。文章开篇,他第一次公开提及抗战胜利后两人在上海一起受到批判的往事:“他生于一九一○年,大我十四岁。我荣幸地和他一起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挨一本只办了一期、名叫《同路人》杂志的骂。骂得很凶,很要命,说我们两个人在文化上做的事对人民有害,迟早是末路一条……”

  亮相之初,黄永玉就受到上海文艺界批判的史实,汪曾祺的信和臧克家的文章可作佐证。臧克家早在一九四九年公开谈到过此事。在《永玉的人和他的木刻》(香港《大公报》,一九四九年三月九日)一文中,他回忆自己与黄永玉在上海的交往,写到有人发表文章批判黄永玉:永玉的影响慢慢地大起来了,连英国人也找着去买他的木刻。另有一部分朋友却认为他的作风,他的影响,是不健康的,起先只是窃窃私下议论,到后来,有人拿文章批判起来了。于是永玉的木刻,就成了争论的中心,其实这争论的双方不过借了永玉的作品作为自己见解的表现而已。拥护派的朋友们说:“黄永玉的木刻是艺术品,不是木板子上的标语口号。”反对派的朋友们说:“黄永玉的木刻是超现实的静的画面,不但没有斗争性,而且冲淡了它。”

  叔侄俩遭捆绑一起讨伐。

  据汪、臧所述,足见黄永玉回忆非虚。但我一直想找到黄永玉所说“骂得很凶”的那篇批评文章,更想看看那本将他和钱锺书一起“骂”的刊物。寻找之时,正好姜德明先生出版新著《金台小集》,有幸获赠,连忙捧读。读到《“同代人”文艺丛刊》一文,欣喜地发现其中所提一九四八年四月“同代人”文艺丛刊的第一集《由于爱》,刊有对黄永玉木刻的批评文章,题为《谈黄永玉的木刻倾向》,作者署名“公孙龙子”。姜先生还写到,同期刊物上,还有对钱锺书的小说《围城》、洪深主编的《大公报》“戏剧与电影”副刊的批评。

  从姜先生处借来《由于爱》,终于读到了最早批判黄永玉木刻艺术的文章。其中写道:黄君木刻的“新”倾向,可以说是产生在:对现实生活的疲惫,对现实战斗的懈懒,从丑恶的现实世界,逃向轻松的趣味世界。所以,思想力贫弱的人,在现实生活里感到疲惫的人,在现实战斗里懈惰的人,一接触黄君的木刻,便感到了全心灵的满足,这自然是难怪的。

  其次,黄永玉思想的贫弱,形成他艺术的虚伪和欺骗。——这不只是他在技巧上的玩弄和欺骗,(比如:奇形怪状的人物、绮丽的背景等。)特别是他本质的思想欺骗。(像《月亮弯弯照九州》、《浴》等等作品,是对现实的恶劣歪曲与蒙蔽。)所以,看黄君的木刻,很容易叫人联想到沈从文的小说,以及沈某小说里所造成的那种亲切情调。这足可以说他们思想的一致!他们艺术方向的一致!和他们艺术态度的一致!

  这种艺术,这种艺术态度,与这种艺术方向,我认为应该而且必须及早彻底给以批判!

  作者“公孙龙子”是谁有待考证,取这一笔名,或许与战国时代那个争论“白马非马”的公孙龙的著作《公孙龙子》有关。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所持严厉、无情的态度与激烈语言,字里行间火药味十分强烈,颇具口诛笔伐的特征。

  同期刊载的署名“张羽”的文章《从围城看钱锺书》,对钱锺书的批判也采用了相同的语言与气势。试摘引一段如下,供读者参照阅读:而少数人,钱锺书所属的那些绅士,清客及他的集团,则感到恐怖,消沉,彷徨,在这为骚乱的气氛所围绕的环境里,苦于无法解脱,只好把这颗“芳心”寄托到醇酒女人身上,想从这块小天地中,透出一口闷气,以求心灵暂时的轻松,片刻的安慰。可是这些连灵魂都冷却的绅士,他们所热中的是金钱,洋楼,女人。而这些阿谀绅士的,抱着绅士的屁股眼亲嘴的清客们,只好捧上了这最能适合绅士的胃口的东西来献媚了。尤其是连钱锺书这样的帮闲文人,除了一付僵尸架着件玄色马褂,摇头摆尾,苦吟着世纪末的哀歌的丑角们,除了逢迎绅士,交出定制的货色而外,还能作些什么呢?

  批判黄永玉的文章,另有一层特殊意义——沈从文与黄永玉叔侄两人第一次被捆绑一起,都成了现实批判的对象。来自湘西凤凰的叔侄之间,早早地就有了这样一种历史联系,的确耐人寻味。

  一九四七年国共内战全面爆发前后,曾有一些知识分子呼吁停战,主张在国共之间,走中立道路,随即被指责为“第三条道路”。于是,一九四八年新年伊始,在政治、思想、文化各领域,展开对主张走“第三条道路”的知识分子的批判,就成了左翼文化界的首要任务。

  “同代人丛刊”之一的《由于爱》,发表公孙龙子讨伐黄永玉的文章(包括同一刊物上对钱锺书《围城》的批判),与香港发起的对沈从文的批判几乎同时,由此来看,受到沈从文格外青睐的黄永玉,在刚刚精彩亮相并且积极地为沈从文的小说《边城》创作插图之时,立即招致来自左翼文艺界的猛烈抨击,就不能看成是简单巧合,也非孤立事件。除了反映美术界对其木刻作品的“形式主义”有不同看法外,更为重要的原因则是政治背景在起作用。

  一九四八年的批判,对于黄永玉,其实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几年,随着黄永玉在香港的多次展览的成功举办,对他的批判在香港从未停息过。一九五三年,在沈从文的鼓励下,黄永玉携全家离开香港,前往北京,创作初期所遭遇的风波,才告一段落。

  与后来“文革”期间遭遇的批斗和“黑画”风波的冲击相比,最初的批判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在黄永玉八十多年的漫长生涯中,这一经历毕竟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当然,这一经历又不限于个人,更为我们了解一九四九年历史转折之际的社会与文化的背景,提供了一种超出艺术本身的参照。

责编:苏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