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堇年：

　　你写我读，有几年了。

　　不过是普通读者，变幻莫测的脾气，有自己的小世界小趣味，对这个社会不满又抱有幻想。无聊且典型的这么一个……年轻人。

　　2009年的夏天参加完高考。刚刚迎来成年。之前被人渲染过太多的高三，根本无甚刻骨铭心可言。我若是在这里絮絮叨叨谈自己的高三，想必你也觉得索然。迷茫痛苦嘛，无聊矛盾嘛。沉溺电影摇滚啦，和父母闹翻，烟瘾啦。诸如此类，几乎是为了痛苦而痛苦的一段。你反正是经历过这一切的人，当然明白个中过场。不同的只是结果，中间经历的其实大同小异。不提也罢。想恭喜你，你的轨道往前延续，向着至少在别人眼里看着令人歆羡的方向。为你开心。写字是你的本事。有些人是为写字而生。想必你接受过无数这样的赞美了，希望这一句听起来没有让你觉着麻木。

　　现在在清华读建筑。坦白讲，在非艺术专业里，除了建筑，我无法想象自己还能读什么。即便十几年的苦读换来了这样一个看上去很光鲜的效果，我还是想说，这一切并非想象中的那样好。说到底，你真正遇见过的如同实现想象一般美好的事，一个手数来也富裕吧。

　　对了，提到高考，说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高三复习的时候，上网浏览往届的满分作文，一篇福建的文章，好像题目是什么咖啡，什么什么什么。七拼八凑地抄袭了《被窝是青春的坟墓》里的片断，当然，也就唬住了判卷老师。现在想来仍觉得好笑，尽管彼时有愤懑和不平。相信你也会觉得滑稽吧。一个插曲而已，突然想起来，就是这样。

　　你提到过自己爱上的北方的冬天。紫荆公寓，白桦和银杏的枝丫，湛蓝的天空，凛冽寒风。对不对。你写的那么让人神往，以至于我都不忍心敲下下面的字。

　　我觉得心有所向往，那十分好。但也许是我从初中到大学，已经在清华呆了太长时间的缘故，对这一切早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和期待。本科生住的紫荆公寓，硬件设施十分潦草，和你参加自主招生时候住的招待楼是两码事。墙上有不明来历的脚印，厕所、楼道肮脏潮湿。图书馆里，都是占座刷题的学生。从来都找不到自己想要的书，找到了，上面也已经被画满了标注。

　　2009年元旦那天，我和黑压压的一大帮学生参加自主招生。场面拥挤恐怖，十分压抑。全国各地赶来的家长忙着叮嘱孩子，四五个人围着一个。有人举着相机在六教三角形的楼前拍照。顺便提一句，去年有俩学生从那上面跳下来摔断了自己的脖子。一个是因为得了脊椎病，觉着自己没办法好好学习，前途渺茫了，遂绝望。一个似乎因为恋爱问题。在北大，他们喜欢跳湖。在清华，他们喜欢从六教上跳下来。我们戏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

　　当然，这样谈论死去的年轻生命不礼貌，这是他们做出的选择，脆弱也好，体制的悲哀也好，至少我们要表示一定的惋惜。但你看，这就是现实。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卑微地活着，保护自己所爱的人。哪怕要承受绵长持续的痛苦。

　　是的，这里的硬件比起其他内地大学，已经算是难能可贵。但如果四五年前，你如愿以偿考到了这里，并且不在乎硬件的缺陷，那么以你的性格，也势必会对这里的同学感到失望至极。上高三的时候，支持我混过去的就是这样的信念：到了大学，一定会遇到志同道合的人，一帮疯狂而精彩的人，一定会找到接纳自己的天地。

　　搞半天，我到底是被现实狠狠扇了一个花里胡哨的耳光。

　　当然你早就走出了高考时的遗憾，当然你也意识到这是成长中另一种形式的财富。但我还是想再加一句，堇年，到现在为止，你都没有走错。事实是。堇年，就像你早已经意识到的那样，你有一群多么可贵的朋友。在我十几年的生命里，从没有遇见过我的曲和，没有人告诉我你应该读什么书，没有人告诉我阿莫多瓦的色彩多么动人。当然，互联网和书中自然有我需要填充的一切。

　　但信息对称化，让人越来越孤独越来越自我否定。

　　你写对大学同学的无奈。是，心性越高是越孤独，尤其是周围的人和你的趣味、水准差甚远，而你又明明知道外面的世界尚有太多精彩和智慧等待挖掘，自己却只能困在这个小小的牢笼里，想尽办法挣脱。

　　Stuck here，就是这种状态。你深有体会的吧。

　　但能够彻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去在乎周围人的愚蠢和莫名，那又是怎样令人嫉妒的一种境界。我承认自己达不到，因此在同宿舍的人大声咀嚼食物，大声给家里打电话，大声打鼾的时候，在同班人叽叽喳喳讨论毫无趣味的话题的时候。我还是没办法横下心来卷着铺盖选择走读。尽管我家就在××附近，离学校不远。在专教做模型时，周围人用手机大声公放甜腻的王心凌，我能做的，也只不过是默默塞住耳机。

　　也许你觉得这些琐碎抱怨毫无价值。我只想说，没有接触到某一种生活之前，心中所念的全是它的好，有时候我们会把自己代入那语境中，无比陶醉。但也确实赖着幻想，我们才不至于走进更深的死路，像是某种不致死毒品，仅仅是麻醉神经，明明不对，也是好的。

　　好笑的是，我作为比你年轻几年的freshman，怎么有资格对你说这些。但这确实是我此刻最想说的。此刻，此刻，此刻的念头是闪电一般酥麻全身，以至不吐不快，至于说出来之后对于它的厌弃，那是后话。

　　空虚的实在受不了的时候，我便吃。毫无新意是吧，我们这一代人无非也就剩下这些自我毁灭的伎俩。我也喜欢土司蘸着脱脂牛奶，甜点和冷饮最能安抚欲哭无泪的情绪，不过是售架上光明正大出售的可卡因。

　　确实有些高中同学，谈不上好朋友，却在某些方面有着相同趣味，比如美食之类。 高中同班的一个女孩，姓×。家境富裕，天资聪颖，搞乐队。高考冷门，班里状元。同在清华，她读经管，系馆就在建馆对面。

　　我们的共同点：冷漠，持拒绝姿态，但内心渴望被人关爱，渴望知己，轻微精神分裂倾向，间歇暴食厌食，瘦，有昂贵品位，独立，从不依赖异性。彼此是欣赏的，会谈及时装，美食，会结伴去香格里拉吃自助，会谈及清华里令人绝望的同学，和其他细节。但她选择走读，每天花费百余元打车上下学，去凯宾斯基和香格里拉买第二天早晨吃的昂贵蛋糕。似乎试过自杀，就像这个年纪的很多人一样。

　　我做不到，父母并不是百万富翁，离婚之后，他们尚有自己的生活需要维持。我能做的不过是让他们放心，不要挥霍太多。我们这些年轻人，对于长辈，真是单薄，可怜，没良心。把祖宗的美德挥霍殆尽。奈何现在找不到挣钱养活自己的路。我不是你。像你看到的，我写不好。但我在努力寻找其他方式。就像其他人渴望毕业后找到安稳工作一样，我渴望的是，彻底的独立。

　　看。所谓天之骄子。所谓人中精英。

　　我们都卡在这个死胡同里，不知何时脱身，像刺猬一样，不能靠的太近，否则又扎伤彼此。我怜惜这个娇小美丽的女孩，就像怜惜自己一般。而我们所渴望的，不过是安静清新的空气，偶尔三两知己，相约看一部午夜场的电影，然后在潮湿的北方夏夜里，有一句没一句地慢慢走回家。

　　青春小说里那些渲染得令人恶心的种种情怀中，我唯一赞同的，不过是孤独。这个亘古，无聊，宏大的主题。

　　发这封邮件来，并不是像其他的读者一样，字里行间夹杂着诸如“岁月静好”之类的词。我们都还太年轻，所谓成长是慢慢剥下几层皮的话，我身上连第一层新肉也没长出来，还早。

　　不知你对自己的蜕皮过程作何评价。好吧，我承认你已经走得更快更远。

　　谈了太多我我我我我，估计你早已经开始打哈欠——我是说，如果你的耐性好到已经读完了这些。

　　其实，嘿嘿，我已经跑题太远。写这封邮件，是想请你帮一个忙。说得直白点，我想要一张书单。没有大胃口，几十本，撑死一百本，足够维持好一阵子。电影，时装和音乐已经快要杀死我。当下需要的，不过是静下心来拼命阅读。但毕竟时光如此短暂，让人绝望——我们是他妈的怎样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读完这么多的好书。你提到了多次，读书多么重要。我深表同意。再多杂志，再多电影，再多音乐，再多话剧，再多小清新的玩意儿，再多装置艺术展览……没有一样能代替正襟危坐地阅读这件事。

　　于是我无奈选择了这条有点卑鄙的捷径。发邮件求助，除你以外，我给其他三个人也发了这样的邮件，有一位是五十来岁，研究国际关系的长辈，学识十分渊博，是通过母亲的工作听说的。也有喜欢的另一个作家，年长许多，不提名字吧。当然还有你，我们年岁相差不大，我又蛮喜欢你的作品。觉得你比同龄人多一份渴望往前走的期愿。这真是可贵。

　　我发多份邮件，是觉得目标大一点，失望的几率可能小一点。当然，你那么忙，有自己的生活和圈子，请千万不要勉强，大可以在这封邮件上方点击删除，我亦不敢抱太大奢望。

　　前两天我那在韩国交流访问的妈妈给我发了封邮件。她信佛，神经质却可爱，面对孩子在大学中的种种困惑痛苦，当妈的当然也觉得心疼。她尽最大的努力让我静心，于是她摘录这段，现在我每日早晚诵读，觉得心里安静许多。与你共享这封e-mail。

　　“宝贝，我们生存在这个人世间，不免要跟各类人打交道。其间，有些人会使人感觉舒服、有些人则让人厌恶……个中原因，在古代经典里早有记载。懂得这些原理后，就不难理解人与人是多么的不同了。却原来，人的思想根基在投胎的一刹那就已经被决定了。所以，承认人与人的差别，会使心量变得广大、开阔。

　　我想，广泛的阅读一定会有利于你开阔思想！一个好的建筑师离不开深刻的思想和深厚的文化底蕴，而这些底蕴一定来自于广泛的阅读。

　　《大宝积经》卷第七十二中记载：

　　“外道谛听，彼人若从地狱终来生人中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其声嘶破，骡声、匆急声、怖畏声、高声、浅声，小心常怖，数数战悚，其毛数竖，梦中多见大火炽然，或见山走，或见火聚，或见釜镬沸涌，或见有人执杖而走，或见己身为鉾槊所刺，或见罗刹女，或见群狗，或见群象来逐己身，或见己身驰走四方而无归处，其心少信无有亲友。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地狱终来生人间。此智所知，非愚能测。

　　“外道谛听，彼人若从畜生终来生人中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闇钝少智，懈怠多食，乐食泥土，其性怯弱，言语不辩，乐与痴人而为知友，喜黑闇处，爱乐浊水，喜啮草木，喜以脚指剜掘于地，喜乐动头驱遣蝇虻，常喜昂头、欠呿、空嚼，常喜拳脚随宜卧地不避秽污，常喜空嗅喜乐裸形，常喜虚诈异言异作，多喜绮语，梦泥涂身，或梦见己身于田野食草，或梦见己身为众蛇缠绕，或梦见己身入于山谷丛林之中。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畜生终来生人间，智者能知，非愚能测。

　　“外道谛听，彼人若从饿鬼终来生人中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其头发黄，怒目直视，常喜饥渴、悭贪、嫉妒，喜饶饮食，喜背说人，身体饶毛，眼精光赤，多思众食，贪乐积集不欲割舍，不乐见善人，所见财物其心欲盗，乃至得其少许财物即便欣喜，常求财利乐不净食，见他资产便生妒嫉，复于他财生己有想，见他受用便生吝惜，闻说好食心生不乐，乃至巷路见遗落果及以五谷，便生贪心采取收敛。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饿鬼中终来生人间，智者能知，非愚能测。

　　“外道谛听，若从阿修罗终生人中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高心我慢，常喜忿怒，好乐斗诤，挟怨不忘，起增上慢。其身洪壮，眼白如犬，齿长多露，勇健大力，常乐战阵，亦喜两舌破坏他人，疏齿高心轻蔑他人，所造书论他人虽知语巧微密，亦有智力及烦恼力乐自养身。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阿修罗终来生人间，智者能知，非愚所测。

　　“外道谛听，若从人终还生人中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其人贤直，亲近善人，毁呰恶人，好惜门望，笃厚守信，乐好名闻及以称誉，爱乐工巧，敬重智慧，具惭羞耻，心性柔软，识知恩养，于善友所心顺无违，好喜舍施，知人高下，善观前人有益无益，善能答对领其言义，善能和合亦能乖离，善能作使宣传言语，于种种语能善通达忆持不忘，亦复能知是处非处。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人中终还生人间，智者能知，非愚能测。

　　“外道谛听，若从天中终生人间者，当有是相，智者应知：为人端正，乐好清净，喜著华鬘及以香熏，乐香涂身，常喜洗浴，所乐五欲简择好者不喜于恶，喜乐音声及以歌舞，纯与上人而为交友，不与下人而为朋党，好喜楼阁、高堂、寝室，乐慈为道，含笑不瞋，吐言柔美，言语善巧令人喜悦，喜乐璎珞及好衣服严身之具，常乐出入行来畅步，所作精勤终不懈怠。外道，有如是等无量众相。我今略说如是等相，是名从天中终生于人间，此智能知，非愚能测。

　　猪妈（我妈对自己的戏称）希望你会喜欢这段话。”

　　最后，像所有读者一样，望你过的……

　　我不敢说过得开心，过的幸福。因为力量过于微薄，没有资格。如果上帝面前有处理人们心愿的留言机，看到我这条可能都会不屑地撕烂吧。那么我只好尽最大努力，祝你——活得滋润，无悔，享受每一时刻。

　　You deserve it.

Arabesque

2009年11月29日，于建馆专教